2022年2月15日,农历元宵佳节。仝天庆个展“良辰”在星空间开幕。这是仝天庆在星空间举办的第三次个展,依然延续着他对于死亡与人间残酷现实的表现与探讨。
“良辰”展览现场,星空间,2022
展厅入口处张灯结彩的美好在表现“斗狗”、“火化”、“坟塚”的巨大画面下,显得有些诡秘与怪诞。展览名“良辰”不禁让人联想起《牡丹亭》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词句。良辰佳节对应无尽的愁苦,中国文人对兴尽悲来的描绘向来梳剔精致,在快乐主义与悲观主义的极端转折间来来往往、迂回跳转。这种复杂的文学表征与矛盾的情感对立,正如仝天庆所说,“反而会产生一种张力”。
“良辰”展览现场,星空间,2022
有别于传统水墨画的装裱与展示方式,巨大的画面像壁画一样粘贴在展厅的墙壁上。在包豪斯式的工业建筑空间中,它们脱离了卷轴画的精英主义神秘感,而具有了寺庙壁画普度众生的神圣与崇高意味。
“良辰”展览现场,星空间,2022
此次展览的作品题材源于《苦海》一书。《苦海》始于2015年,是仝天庆的一本持续进行的日记式手书绘图文本。在一段段游历的过程中,他像一个行走的苦行僧,记录与书写现实。在这本以地方历史、民俗和文化为外壳的文本中,讲述的是人世间有关生命与死亡的肉身修行故事。
仝天庆,《苦海》,2015-至今
在“斗狗”和“火葬”题材绘画中,在残酷和血腥的现实面前,人物也都保持着统一化的无表情状态。麻木的表象之下,是一种众生行走,皆如魂魄的精神虚无。巨大的画面之下,作为观者的我们体悟到的是肉身之美,势必逃不过领悟死亡的宿命感。
“死亡”,这个一直贯穿仝天庆生活和创作的人生终极拷问,源于他儿时爷爷去世下葬时的记忆。从对死亡的难以启齿,到毫不避讳地用艺术来表现,让仝天庆释怀的,也许是在真正凝视死亡之后对生命意义的坦然与重新认识。
仝天庆,《众》,纸本水墨设色,240x310cm,2022
在仝天庆的作品中,既看不到悲苦,也看不到欢乐,残酷的题材和画面被平静的气氛所包裹。也许在修习生命的人生道场中,看到并接纳肉身终归梦幻泡影还诸天地的结局,才是面对生命与死亡的最好状态。
“良辰”展览现场,星空间,2022
仝天庆访谈:
99艺术网(以下简称99):展览名称“良辰”与作品中的“斗狗”、“焚尸”等场面,一个给人以美好的意象,一个带有明显的血腥与残酷现实。您如何解读这种强烈的反差?
仝天庆(以下简称仝):“死亡”是一直贯穿我作品的主题。
元宵节是中国传统里最重要的良辰吉日。观众在这个空间中,既能够感受到张灯结彩的喜庆,也能通过“斗狗”、“搏杀”、“火化”等直面死亡的画面,来“看到”平静生活中的残酷与血腥。这种反差造成的强烈对立和矛盾,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张力。
生活中,残酷与死亡无处不在,只不过我们常常“选择”地遗忘,或者“被选择”地看到。
仝天庆,《馒头柳》,纸本水墨设色,240x310cm,2022
99:从您2015年的展览“苦海”到“良辰”,在作品的呈现方式和布展方式上都与一般意义上的水墨作品展很不同,请您谈谈为何要用一种不那么“水墨展”的形式进行呈现?
仝:大家对水墨展有一种既定的印象——或者装裱在卷轴、画框里,或者是绷在板子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装裱在卷轴里的画在大部分时间里是被藏起来的,只有特殊的日子才拿出来悬挂。所以从展示角度来说,传统方式并不适合在现代的展厅里使用。
另外,我的作品与传统水墨画在表达意味上距离比较大。表现现代生活里有关杀戮和残暴的入世题材,与传统水墨表达静谧、幽远的出世状态是相反的。
这种呈现方式在传统艺术中也是有根源的,比如寺庙、道观壁画,通过长期、大尺幅的展示,让信徒在观看的时候产生一种精神上的震撼和宗教意义上的提升。
仝天庆“无有恐怖”展览现场,星空间,2017
“良辰”展览现场,星空间,2022
99:作品中的“斗狗”场面带有明显的叙事性和记录感,这个题材与您的经历有关吗?
仝:我住在北京远郊的顺义。平时我会在居住地周边的一些村镇游历,比如有的地方是汉代的古城,有的地方还保留着庙、塔和古树,有的地方被近、现代的社会政治运动所改造......在游历之后,我会把看到的、了解到的用毛笔记录到我一本名为《苦海》的书里。
已经荒败的顺义特种水泥厂,仝天庆拍摄
杨镇老街区的裁缝特别乐观与健谈,仝天庆拍摄
有汉代故址的狐奴山,仝天庆拍摄
99:作品中“斗狗”的场面是在顺义游历期间看到的吗?
仝:顺义的潮白河东边有个叫“杨镇”的地方。杨镇在明清时期是与景德镇齐名的几大古镇之一。现在它正在经历拆迁和重新改造,已经是一片废墟了。“斗狗”在2017年前后的杨镇比较盛行。当时的杨镇有个北京规模最大的集市——杨镇大集,农历逢一、逢六便会开集。天气好的时候,集市旁边的麦子地里就会有斗狗活动,我在那里亲眼见过两次。实际上,斗狗的传统在中国很早的时候就有,现在在陕西浦城一带,以及河北、山东、内蒙都还有这种习俗。
高丽营大集,仝天庆拍摄
杨镇斗狗,仝天庆拍摄
仝天庆,《夺》,纸本水墨设色,240x310cm,2022
99:作品中关于“火化”、“捡骨灰”等题材也是与您的经历有关吗?
仝:我对生命的消逝一直心怀恐惧。我试图用直面它的方式消解这种情绪。
在阅读了大量的相关资料后,我决定去考察人在这个世界上停留的最后场地——殡仪馆。
杨镇再往东不远就是顺义的殡仪馆。在实地考察之前,我在《北京青年报》上看到一个顺义殡仪馆火化师的故事,他是一个先进人物。我联系他,说:“我想跟你做朋友,能不能看看你的工作?”他说:“接受过几次采访,但想跟我交朋友还是头一次听说。”
中国人比较忌讳“火化”这个话题,他在生活中也会有意回避自己的职业。后来,在我们成为朋友后,他带我去看了他工作的地方。
仝天庆,《捡骨灰》,纸本水墨设色,240x310cm,2022
99:《火化》和《捡骨灰》这两件作品是以他为原型的?
仝:是的。火化师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家属哭,他们也会跟着一起哭。但时间长了以后,他们意识到人们在最后的日子里都会在这种可以说是乏味的流程里离开,这是老天安排的法则。
仝天庆,《火化》,纸本水墨设色,240x400cm,2022
99:在您此次展出的作品中,画中人物在面对动物间的血腥争斗与生物的死亡时,都是统一化的表情,作出这种处理方法的原因是什么?
仝:人与动物其实是一样的,只是在这一世中扮演的角色不同。人类觉得自己是造物主的角色,很伟大,能够改造这个世界;实际上,人与动物一样,都逃不出被控制、被安排的命运。所以,在我看来,人在这个社会中是作为统一化的符号存在的。
仝天庆,《潮白河》,纸本水墨设色,240x310cm,2022
99:《舟航》这件作品挺特别的,里面没有血腥的场面,也没有人物,感觉很平静。
仝:我在北京郊区行走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很大一片荒原上有这种形制的坟塚。在特定的光线下看,它们特别像是在海上飘荡的船。佛家有云“苦海做舟航”,佛把自己的认知比喻成舟船将人世间受苦的芸芸众生从此岸渡到彼岸。
仝天庆,《舟航》,纸本水墨设色,180x300cm,2022
我时常也在思考,宗教对人的作用和意义是什么?我在《无有恐怖》那本书里面开章就写到了一个事件:一个小女孩得了医院无法治疗的重病。父母为了让这个孩子有个好的归宿,就把她带到山里的一个庙里让大人们念经帮助她往生。但小女孩年龄太小,根本没有形成自己的人格,她一直到死亡的那一瞬间都很恐惧。在我看来,人作为个体就是一个孤独的小船,在苦海中飘来飘去。
99:“良辰”与您在星空间做的前两个展览“无有恐怖”和“苦海”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仝:最大的关系在于都与我的那本书《苦海》有关。这几次展览中的作品都源于《苦海》中的文字和图像。
在2015年的“苦海”展览中展出的是关于牛栏山八景的作品。2017年的“无有恐怖”主要就是探讨了死亡的问题。“无有恐怖”来自于佛教《心经》中的一句话“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仝天庆“苦海”,2015、“无有恐怖”,2017 展览现场,星空间
99:您的作品几乎都与“死亡”有关,是什么原因催发了您对于这个问题的关注?
仝:我对“死亡”这个问题的认识可能比很多人都要早。
在我大概6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那时候乡下大多还是土葬。大家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把大红色的棺材埋进去。我记得我当时在坑边上往底下看那口棺材,觉得很恐怖。旁边一个小朋友说:“我们将来都得被埋在里面。”那个场景和那句话对我触动特别大,对“死亡”这件谁都逃脱不掉的事情很绝望、很恐惧。直到现在我对“死亡”的这种感觉依然存在,生活中经常会在很高兴的时候突然感到哀伤。
我曾经求助于催眠师,得到的答案是: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是深层意识中特别复杂的活动,他们无能为力。之前我一直觉得害怕死亡是件丢人的事情,但后来我想可能就是自己性格上的特点。所以,现在我会毫不避讳地用艺术来表现“死亡”。
荒野里的墓碑,仝天庆拍摄
99:通过艺术这个出口有没有让您对于死亡的恐惧稍微释怀一些?
仝:我试图这样。死亡贯穿我生活和创作中的方方面面。对我来说,所有的东西都暂时的,高兴是暂时的,苦难也是暂时的。
99:《苦海》这本书会继续书写下去吗?接下来的创作依然会以这本书为蓝本吗?
仝:会。顺义周边游完并记录下来之后,我会去更远的地方。做书的目的就是把最吸引我的东西快速落实于纸面,为今后的创作提供可靠的依据。
仝天庆,《苦海》,2015-至今
仝天庆
1972出生于河南安阳
1995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
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视频拍摄、剪辑:季来支
图片致谢星空间和艺术家仝天庆
为了进一步展现新中国成立以来各个时期的美术代表人物的创作业绩和艺术成就,进一步弘扬中国美术文化,展示新中国60年中国美术家的艺术风采,也为后人研究这个时期的美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