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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劫掠我们的动漫选择

2022-05-05 13:3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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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城里的动漫展正热,我很不合时宜地跑去城郊新开的动漫博物馆。在这间不大的博物馆里,一个下午的时间可能很短,因为舍不得走;也可能格外绵长,因为这里复苏了动漫最遥远的想象,从远古洞窟里的岩画开始,一条清晰的脉络穿越农业文明、工业革命,直到当下的数字时代,在历史坐标系和文化维度里丰满了动漫的记忆。

短暂几个小时里,我这个铁杆动漫迷处在心花怒放的状态,因为看到刻骨铭心的动漫记忆被安放在那里——万氏兄弟和手冢治虫,水墨古中国和剪纸上的传奇,捷克的小鼹鼠和走遍全世界的丁丁,以及萨格勒布学派的奇诡想象。当然,也有白雪公主和变形金刚。看着它们我就能坚信,“动漫”这门艺术有很多种美丽的侧面。然而走出博物馆的一刻,我又很觉伤感。博物馆一墙之隔,两重天地,墙内充满个性的大多数,在墙外其实是逐渐被淡忘的边缘派,而墙内只占一隅的“美国制造”在真实的动漫生活里,如飓风过境。在技术狂飙的数字时代,在资本和产业的喧嚣声里,作为艺术的动漫莫非注定被放逐,成为博物馆里美好感伤的童话?

中国动漫:弄丢的身份证

在中国动漫展厅的入口,有一段“说文解字”,详说“漫画”这词的渊源。进了展厅,抬头先看到一张东汉浮雕的拓片,画上是河伯出巡,乘着八条大鱼拉的辇,乘风破浪。这样“破题”,其实给中国动漫定下了调子:它是根植于这片风土的经验和美学的产物,是流淌在血脉里的身份认同元素。顺着时间轴从古时往当下的方向走,明清的白描市井诙谐,黄土地上皮影戏俗里带雅,民国时的上海的漫画杂志前卫大胆得让人咋舌,一直到孤岛时期的万氏兄弟和上世纪90年代前的美影厂,始终存着一股不断裂的气脉。岁月变,环境变,绘画艺术的形式也在变,只有某种美学精神在永恒的变动中得到豁免权,成全了一种坚如磐石的传递。

《大闹天宫》

《大闹天宫》和《金猴降妖》让人想起戏曲里的“猴戏”,《天书奇谭》唤起鲧和盗息土的传说,《山水情》里回响着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九色鹿》里有瑰丽敦煌的一道魅影……它们是吃着传统这条根系的养分长出来的枝叶。它们在我们这代人的童年出现,最初是快乐的消遣,若干年后,它们成了“身份的证明”。这种证明可以是集体怀旧时候的“代际”认证,也可以在更深沉的层面,界定“我们从哪里来”。这是母系文化里最独特的、不可能被复制的基因——离开脚下的这片风土,《鹿铃》和《牧笛》的水墨风情将无处可寻;纵然木偶动画是很多很多的,但全世界都有的木偶里,再没有多一个的小沉香。

《蓝猫》

十几年前的《西岳奇童》只拍了一半,之后的中国动漫也像这部拍了一半的电影,一口气,断了。尚且沉浸于《西岳奇童》余韵,不提防看到《太阳王子》,那一刻我和同去的同事面面相觑,彼此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个清晰的“囧”字。公平地说,我对《勇士》、《蓝猫》这些新一代动画片没有偏见,但是当它们和上面的那些动画出现在同一个展示平台上时,那一刻我唯一的感受是错愕——它们仿佛是本土制造的舶来品,这是一个悲伤的结论,在寻找认同、寻找市场的时候,在日本画风和美国价值观的双重夹击下,中国动漫弄丢了它的身份证。斩断了血脉牵系的中国动漫,让人更看不清它的将来,就像我们没法预知,被舍弃的传统美学谱系,和那些被遗忘在美影厂库房里的木偶们,除了博物馆的橱窗,还有没有让它们重见天日的舞台?

想象的异邦:行将消逝的名词

必须承认,我很乐见迪斯尼之后的好莱坞动漫只占世界动漫展厅的一个角落,更多的地方给了日本的动漫作者押井守和今敏,给了英国的黏土动画、埃尔热和他的丁丁、库科的浪漫沙画、史云梅耶的狂想,以及永远最能挑战想象力的萨格勒布学派。它们是一些很难被概括出共同点的作品,好像无法被约束的音符,谱写出动漫的存在论:动漫是想象力的翅膀从生活的泥泞里起飞,是挑战时间的思维芭蕾舞,也是一种文化的浓缩胶囊。

想知道些英国的绅士文化和冷幽默,那就看黏土动画系列剧《华莱士和格罗米》,爱吃奶酪的发明家华莱士和爱织毛衣的小猎狗格罗米,只此一家绝无分号;想了解捷克的烂漫性情,去看《小鼹鼠的故事》,这只“咯咯”笑的小鼹鼠分享了赫拉巴尔和门泽尔的地位,是捷克文化的一道印记;《红辣椒》蓄意张扬地向费里尼、向《大路》和《八部半》致敬,但我们不会搞错的,这一定是今敏,这只可能是一个日本作者的动画电影。这些是倔强的动漫,骄傲、独立、眉目清晰。6月上海影展里《凯尔经的秘密》也是这样的动画,简洁线条和明艳色块的二维手绘背叛了工业时代的奢华视觉追求,不圆满的、带着遗憾的故事背叛了梦工厂的造梦教条,而它忠于叶芝的诗歌和凯尔特的传奇,它属于“正在死去的浪漫爱尔兰”。

这些神采风流、带着芒刺的动漫,在市场上是沉默的大多数,它们被遮蔽,在热闹的电影院和更热闹的电视屏幕上,找不到它们的位置。这成了动漫悲哀的悖论:它们在艺术上锋芒毕露时,已经被流放在市场以外了。BBC的趣味动画短片成了英国文化爱好者的私藏,押井守和今敏成了继宫崎骏之后的欧洲影展常客,萨格勒布学派成了一串数字的组合:“40年里600部作品获得400多个奖项”,中国的水墨动画和东欧各国的动画一起成了学院派的课题……资本和技术对市场完成了过滤式淘洗,甚至强势的日本动漫也开始了“服从时代”的调整——铃太郎的《午夜企鹅》,带着梦工厂和皮克斯的痕迹,像一个不伦不类的美日混血。这就可以理解芬兰动画电影《尼克的飞天梦》,用好莱坞的技术和团队,做出一部美国式电影,如果遮去开头字幕,你会以为自己在看《冰川时代》。

变形金刚大黄蜂的模型在动漫博物馆的某个角落里笨拙地挥舞着它的胳膊,有些亲切,有些滑稽。坦白说,对于“美国制造”本不该有埋怨,因为“英雄梦”和“公主控”是我们最纯洁的原罪,谁都不愿抗拒“人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个梦一般的结局。我们也不能否认,皮克斯和梦工厂曾经带来的感动——丑陋的史莱克,会烧菜的老鼠雷米,还有15年不变的牛仔胡迪和巴斯光年。 “美国制造”作为动漫的一种可能,是很好很好的,但如果它劫掠了我们对于动漫的其他选择,并把那些“可能的动漫”驱逐到博物馆里,那真是难以想象的悲惨状况——我们怎么能想象,小一辈以及更小一辈的孩子,在电影院和电视上接受唯一的美学和价值观?到那时,“想象的异邦”也将成为一个多余的名词。

动漫博物馆里一张手冢治虫的手稿让人格外唏嘘,画上是他最为人熟知的阿童木和他最喜欢的孙悟空在一起。事实上,手冢前辈的孙悟空画得有点别扭,因为胳膊肘绷得太直,这恰好是手冢不能摆脱的画风。而万籁鸣画的孙悟空手脚如流线,因为他作画用的是毛笔,那是工笔白描的笔法,这又是难以复制的标记了。这幅画是对动漫最好的诠释:它是有记忆、有个性的。而我不忍见,动漫的记忆和个性,只能是博物馆里让人惘然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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