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荣格
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
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年出生在西班牙马拉加(Malaga),当代西方最有创造性且影响最深远的艺术家之一,立体画派创始人,他汲取印象派、后印象派、野兽派等艺术手法的风格,并在各种变异风格中,始终保持自己独特的个性。他是位多产的画家,一生作品达三万多件。在他1973年过世之后,有关毕加索的回顾展及话题仍不间断,仿佛他还活在人间。
苏黎世画廊曾在1932年9月11日-10月30日展出了460件毕加索的作品,本文在1932年11月13日首次发表于《新苏黎世日报》,1934年在《心灵的现实性》(苏黎世)上重新发表;后收录于《荣格文集第七卷:人、艺术与文学中的精神》一书。本文选自《人、艺术与文学中的精神》,卡尔·荣格著,姜国权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文内毕加索画作的插图来自网络。
以一个精神病专家的角度而言,直到现在才对毕加索产生浓厚的兴趣我感到愧对读者。如果不是因为某个权威部门向我约稿,我也许永远都不会涉及此类题目。绝不是因为这位画家和他那奇特的艺术对我而言题目显得过小——无论怎样,我已经非常认真地研究了他在文学界的伯仲詹姆士·乔伊斯(注:这之前,荣格曾撰文评述过詹姆士·乔伊斯的作品:《尤利西斯》(Ulysses))。
况且,我对他的作品进行了一丝不苟的专研,只不过在我看来它实在太宏大、太晦涩,即使付出很大的精力也很难在这篇短文中接近一点点可能概括其全貌的边缘。
如果我必须以身犯险就此题目提出一点想法,那么对于毕加索的“艺术”我不敢妄加评论,只能对其在心理方面提一些个人的有所保留的想法。因此,我将把美学方面的问题留给艺术批评家,而我本人只探讨潜在于艺术创造之中的心理。
毕加索画作:格尔尼卡
一、毕加索的作品:产生和作用于精神世界,是象征性的表现
在这二十几年中,我一直进行着心理过程图式表现的心理学研究,正因如此我才能以专业的眼光鉴赏毕加索的画。在我的经验看来,我可以向读者保证毕加索在其作品中表现出的精神问题同我的病人呈现出来的精神问题极其相似。很遗憾在这一想法上我无法提出证据,原因是这种类比的材料只有极少数的专家知道。以下我的想法将无从证实,因此需要读者的意会和想象力的帮助。
非具象艺术(Non-objective art)的含义主要来自事物的“实质”。这个“实质”与意识不同,因为意识涵盖了人们经常看到的物体的表象,并且它的外观要与日常期待的形式一致。但是毕加索的客观却与人们通常预期的不一样——差别之大以至于毫无表现我们外界任何客观事物可言。
毕加索画作:Plaster head and arm
从时间顺序来看,他的作品表现了一种越来越不依从客观经验的影响、与任何外在经验都不同,却来自于意识之后的“实质”因素的膨胀——或者至少可以说是那种超外部世界的意识之后的“实质”,就像凌驾于五种感官之上的一种万能的感官一样。在意识之后并不是一片完全的空白,而是无意识的精神,它从意识之上和其内部对其造成影响,其程度与外在世界从正面和外部产生的影响一致。因此这与任何“表象”相异的绘画因素必然产生于“实质”之中。
这个“实质”是无形而又无法想象的,即使它能以最显著的方式对意识产生影响,我于是引导我的那些主要受这个“实质”影响折磨的病患尽量用画画的方式描绘出这些影响。
这种表现手段的目的是将无意识的图画变得有一定的含义,倒也容易让病患理解。这种治疗方法可以防止无意识作用与自然意识的可怕分裂。
与客观的或“自然意识的”表象相反,一切产生和作用于精神世界中的图画表现的都是象征性的意义。他们用一种粗线条的方式指代一种暂不被理解的含义。
毕加索画作:The kitchen
因此还不能完全地用一种单一的、孤立的例子对任何事物作出一丝一毫肯定性质的判断。人们只感到陌生、迷惘、无法理解的混乱感。人们并不清楚其真正的含义或是何物被表现了出来。
理解的可能来自于对大量这类图画的比较研究。由于病患们缺乏想象力,他们的图画通常是简单明了的,因此比那些艺术家的作品更容易读懂。
二、两种类型的画:神经症和精神分裂症病人的画
在病患中可以划分出两种类型:神经症和精神分裂症。
神经症病人画出了具有综合性特征的图画,这种图画具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一致的感情基调。如果将此类作品全部抽象出来,尽管缺少感情的成分,它们至少完全是对称的或是表达一种不会被误解的含义。
毕加索画作:Seated Woman in a Red Armchair
此外,精神分裂症病人画出的图画,直接显示了他们感情的混乱。
从任何程度来看,它们都没有表达出一致的感情基调,而是表现出感情的矛盾,甚至是无感情状态。
从纯形式的角度看,其主要特征是用所谓“断裂的线”表现自我分裂的特征——一系列精神的“断层”(从地理学层面理解)在图画中贯穿始终。这种类型的图画使人感到冷酷,或是以自我矛盾的、漠然无情的和无视观者情绪般的使人痛苦不已。毕加索就是属于此种类型。
毕加索画作:Still life with bottle of Anis del Mono
尽管这两种人有着明显的区别,但他们的作品都有着相同之处:它们的象征性内容。
在这两种类型中,作品的含义都是含蓄婉转的。但是神经症患者表达的是含义和与其一致的感情,并尽最大努力把它传达给观者。
精神分裂症病患在这一点上却无迹可寻,反而,似乎他正是此种意义的牺牲品。好似他已被这一含义侵吞和淹没了,或是被融化在神经症病患些许尝试所掌握的所有那些因素之中。
我为乔伊斯所作的评价同样适用于精神分裂病患的表现特征:
无须和读者沟通,一切都不属于他,即使是偶尔在某处显现的对美的描写似乎也只是一种回归内心世界时迸发的无法饶恕的延迟。那些被迫寻的正是丑陋、病态、荒诞、含混、平凡——不是为了表现什么目的,而仅仅是为了使之模糊混乱,然而这是一种毫无保留的混乱,它像是弥漫在沼泽上的雾霭一样;所有的一切索然无味,如同一个没有观众的悲壮景观。
从第一种类型的人那里(注:神经症),人们可以猜到他们想要表达的内容;从第二种类型的人那里(注:精神分裂症),却可能揣摩到他们无法表达的内容。在这种情形下,图画的内容都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这两种类型中的很多形象,不论是以图画的形式还是以文字的形式出现时,通常扮以尼克亚的象征出现——通往冥界的旅程,向无意识的堕坠和与天界的告别。
毕加索画作:伊卡洛斯之坠落
这些形象尽管后来仍可能以人界的形式和形象来表现,但却表现了一种隐匿的含义,而且有着象征的特质。
三、毕加索和他的作品是时代的符号
因此毕加索以蓝色时期的仍然是具象的绘画为开端——他的蓝色是深夜,月光和水的蓝色,是埃及冥界的蓝色。他远离人界,他的灵魂骑着马驶向彼岸世界。
人界的生活死死地纠缠着他,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怀揣警告一步步逼近他的身边。对他而言,白天就是女人,夜晚亦是如此;从心理学的角度讲,他们是天界和冥界的灵魂(anima是男人心灵中的女性成分)。冥界的灵魂在蓝色的笼罩中静静地坐着,盼望他的到来,并诱发可怕的预感。
毕加索画作:悲剧
随着颜色的幻化,我们进入了冥界。人界是面临死亡威胁的世界,这一点在那幅画着患有梅毒和肺结核病的年轻妓女的著作中得到充分的体现。
妓女的题材是在进入了彼岸世界后开始的,在这里他作为一个已经消亡了的灵魂遇到了很多类似他这样的人。
我说的“他”是指受到冥界命运摧残的毕加索的内在人格——那个内在的他绝对不会面对人界,而是被命运纠结地拉入黑暗之中;他不信奉为人们所接爱的善和美的理想,而是执著地受着丑与恶的恶魔般的牵引。
正是这种反基督教的、恶魔般的力量充斥在现代人的身上,因而产生了一种四处笼罩的毁灭感。
这些力量用冥界的迷雾遮挡了人界的光明,用必死的腐朽向其传播病毒,并最终如同地震般将其摧毁成碎块、缝隙,被丢弃的废物、垃圾、残垣和支离破碎的瓦片。
毕加索画作:Crying woman
毕加索和他的作品是时代的符号,其意义和2.8万个来欣赏他绘画作品的人一样。
当这种命运降临到一个神经症类型的人身上时,他通常会在“黑暗灵魂”中与无意识发生冲突,这是一种匪夷所思和原始的丑恶,要不然就是一种炼狱的考验。
四、受到无意识命运降临的那些人……
在浮士德的游历中,格莱淳、海伦、玛丽和那个抽象的“永恒女性”与诺斯替地下世界的四个女性人物相符:伊芙、海伦、玛丽和索菲娅。
正如浮士德遭遇了痛苦的经历之后以幻化了的形象再次出现一样,毕加索也幻化形态,以冥界悲剧丑角的形式再次出现——这种悲剧丑角的题材在很多幅画中反复出现。补充一下,这个丑角就是古代的一个神秘之神。
从荷马时代开始,对远古的追忆就离不开与尼克亚的联想。浮士德一时陷入了女巫狂欢聚会的疯狂的原始世界,回到了远古时代的一种幻想的境界。
毕加索幻化出了麻木的人间形象,荒诞而原始,使古代庞贝的无情在一道刺眼的寒光中复活——即使是朱利欧·罗马诺也不会比他干得更差。
毕加索画作:人物
在我的病人中总是有追溯到新石器时期艺术形式的人和在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狂欢中突显自己的人。
丑像,像浮士德一样在这些幻象中游荡,即便是有些时候除了他的葡萄酒、他演奏的琴或者他的丑角腮饰上鲜明的棱形团以外,丝毫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漫游在人类一千年的历史中感悟到了什么?
他从糟粕和腐朽的累积中,从这些早产或流产的形与色的可能中能提炼出怎样的精华?
所有这些四分五裂的终极原因和意义又将会以怎样的象征出现呢?
毕加索画作:Woman turned right
五、“他”是强者,“他”挣脱了外壳
毕加索神通广大,令人无从遐想,因而,人们不敢对他妄加揣测。所以现在我最好只是谈谈我在病人病历中的发现。
尼克亚绝不是漫无目的地旅行,也不仅仅是毁灭性地坠入地狱,而是一种耐人寻味的撤退,即向最初的和神秘的求知之穴的坠落。贯穿人类精神史的旅程自有其目的,它要唤醒血液中的记忆,从而唤醒整个人。
毕加索画作:Mother and child
通过回到父母的怀抱使得浮士德能托起罪孽深重的全人类——帕里斯与海伦的结合——现代人在古典情欲中迷失自己时,那个完全的人就会被彻底地忘掉。正是他在捣乱的时刻总是给天界带来震动,并将永远如此。
这个人与现代人势不两立,他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而另一个他却只是瞬间的幻化。与之相符的是在我的病患身上,当坠落和释放得到满足之后,人的天性中的对立性和矛盾的必然性便表露无遗:
在表现出分裂崩溃阶段中感到的疯狂的象征之后,就会涌现出一些一起出现的对立物的形象:光明与黑暗、上与下、白与黑、男性与女性,等等。
在毕加索晚期的作品中,对立物的结合在它们共同出现的图画上表现得十分清楚。其中一幅(尽管有很多断裂的线条横穿画面)甚至表现出了光明与黑暗的女性意象的结合。喧嚣、麻木甚至狂暴的色彩在他后期作品中反映了用暴力战胜冲突的无意识的倾向(色彩=感情)。
毕加索画作:Three women (Rhythmical version),注:这张图未必是荣格上文所提的图片
这种在病患心理发展中的状态既不是结果也不是目的。它只代表了他的意识的倾向。
现在这种想法包括了人类的、道德的、动物的和精神本质的全部,却没能创造出一个有生命的整体。毕加索的《内在悲剧》(drame intérieur)已在结尾前发展到了这样的最终高度。
我不想试图对未来的毕加索作任何推断,因为这种内在的冒险是极其危险的,而且随时都会导致休止或已结合的对立物灾难性解体。
丑角是一个悲剧性的有多种认知的形象,即使——正如观众看到的那样——在他的戏服上已经印下了为下一台戏演出的记号。
他的确是那个必须要承受冥界考验的英雄。但他能否成功?这个问题我不能作出回答。
毕加索画作:The shadow
丑角给我以不寒而栗的感觉——他太容易让人想起《查拉图斯特拉》中的“像穿着小丑戏服的那个家伙”,他跳到了那个毫无戒备的走绳索演员的身上(另一个丑角),因而导致了他的死亡。
查拉图斯特拉随后说了一些话,这些话竟恐怖地成为尼采本人的最终结局:“你的灵魂将会死去,甚至是先于你的肉体:不要再恐惧了!”
只要他面对这位走绳索的演员——他的懦弱的第二个自我说出了:“你挡住了强者的道路!”他都会因此而显得更为坦率直白。
他就是强者。他挣脱了外壳,而这个外壳有时候就是——大脑。
毕加索画作:Untitled
【英文版编者附言】
荣格的这篇文章于1932年在报刊上发表后引起了评论界的强烈反响,因为他把毕加索归入到精神分裂型病人之列。为此,荣格在1934年的版本中加了下面一段注:
“我并不是说所有属于这两种类型的人,要么是神经病人,要么患有精神分裂症。这样一种分类仅仅意味着,在一种情况下,心理的骚乱可能会引起一般神经病的症状,而另一种情形下,则可能产生精神分裂的症状。
因此,在我所进行的讨论中,chr(39)精神分裂chr(39)一词也就并不是对作为一种精神疾病的精神分裂的诊断,而仅仅指代一种气质或倾向。在这种气质或倾向的基础上,严重的心理骚乱就可以导致精神分裂。
因此,我并非把毕加索或者乔伊斯当作精神病患者,而是把他们计入为数众多的那么一些人当中,这些人的气质将会对深刻的心理骚乱作出精神分裂的综合性反应,而不是只作出神经精神性反应。
由于上述一段话已引起某种误解,我认为有必要附加这样一段精神病学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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