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贵妃似笑非笑,语速极慢:“淑妃妹妹这话可就问的多余了。若真有人跟着,还能这么狼狈?”
魏淑妃垂眸,并不与她答话。
偏殿被帷幕隔成了内外两半。帷幕被掀开,分别在墙的东西两侧,殿内景象一览无余。
除了大皇子,确实并无他人。
大皇子体内的邪火一阵又一阵。还好有冰凉的青石地板以及扑面而来的凉风,能让他勉强保持几分清醒。
“父皇,儿臣迷迷糊糊,就到了这里……酒后失仪,请父皇恕罪。”大皇子匍匐在地,额头抵着冷冰冰的地面,手背、手心还在汩汩流血。
这个时候,疼痛反倒是最容易被忽略的。
皇帝拧起了眉,但碍于众人都在,又不想太过发作,挥一挥手:“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装神弄鬼呢。赶紧去收拾!”
有内监上前搀扶大皇子,却惊讶地发现,对方身上烫得惊人。
大皇子身体颤抖了一下,所有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得干干净净。他半靠着内监才出得偏殿,踉跄着行走几步。不知从哪里生出力气,竟猛地挣开内监,一头扎进了院中的水缸。
宫中为防止失火,庭院内都会放有两个大水缸,里面蓄满了水,以备不时之需。
这缸中的水,有一段时日没换了,并不干净,还隐隐有些异味。
但此时此刻,大皇子哪里还顾得了许多?
大皇子这边动静很大,在场所有人俱都目瞪口呆。
四皇子更是惊呼出声:“大皇兄!”
皇帝眉心蹙得越发紧了,待要呵斥两句,却被魏淑妃惊恐地拉了一下衣袖:“皇上,帷幕好像在动……”
“嗯?”皇帝神色严肃,停下了要离开的脚步。
皇帝不怕鬼,但他担心有刺客。
不知是否有风吹过,两侧的帷幕确实晃动了一下。
若真在后面藏了一个人,也说不定。
萧晟拱一拱手:“臣弟去看看。”
方才殿门被打开,他随着众人刚一走进来,就敏感发觉到了异样。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甜香。
那气味太过古怪,以至于他在第一时间就回想了起来。
数年前,元嘉长公主的儿子胡闹,曾遣送美人半夜去他房中,还点了一支有特殊用处的熏香。
虽然当时就被他碾灭,但那气味一直不曾忘却。
大皇子的古怪行为、沈纤纤的更衣未回,还有这种香料……
一个大胆而荒唐的猜想,在他脑海中生起,且越来越清晰。
或许背后有只手,特意把人引到这偏殿,不是为了捉鬼,而是为了捉奸。
是以一听说帷幕晃动,萧晟立刻上前。
他刚走数步,就有内监快步抢上去:“恐怕此地有危险,还是让老奴来吧。”
说话间,一把扯开了帷幕。
萧晟心头一跳,待要阻止已来不及。他定睛望去,见帷幕后并无人,莫名松一口气。
与此同时,另一侧的帷幕,也被宫女内监掀开。
“皇上,什么都没有。”
萧晟双目微敛,遮住眸中情绪。偶一低头,发现灯光下,帷幕上有一团不甚明显的小小黑影。
他心思微动,佯作无意走过去,任自己的身影将黑影完全覆盖。
萧晟状似漫不经心地抬头,只见金丝楠木所做的横梁上,有一双眼睛,正直直地对着他。
少女身体紧贴着房梁,几绺湿发贴在颊边,一双眼睛波光粼粼,写满了紧张与不安。
不是沈纤纤,又是谁?
萧晟太阳穴突突直跳,喉结滚动了一下,神情如常收回视线。
见这边并无异样,皇帝眉心微展,并未再往前行,而是吩咐一句:“去祈愿吧。”
他转身率众向神树那边走去,见魏淑妃似是有些神思不属,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以示安抚:“爱妃莫怕,不会有鬼的。”
“是。”魏淑妃温柔一笑,“就算有鬼,在皇上身边,臣妾也不怕。”
她眼神微转,落在那边被内监从水缸里拽出来的大皇子身上,双眉微蹙。
皇帝心中不悦,恼恨大皇子的喝酒误事,正要开口训斥,一旁的陈皇后连忙道:“来人,快把大皇子送回寝宫,再请个太医给他解酒。”继而又温声指责:“钧儿你也真是,不分场合。等你酒醒之后,再向你父皇、向你妹妹赔罪吧。”
陈皇后已这般开口,皇帝动了动唇,强自按下怒气,带人祈愿。
玉章宫灯火通明。众人依着次序将写好的对小公主的美好祝愿悬挂树上,口中念念有词。
偏殿横梁上的沈纤纤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合上双目,心里庆幸不已。
还好,还好。
看来上天还是眷顾她的。
当时她和大皇子决定自救,将能划的窗纸都划破来通风散气,身体贴着冰冷的砖石地面试图缓解药性。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吧嗒”一声,外面的锁被人打开,人影须臾间就不见了。
沈纤纤心下诧异,正欲乘机出去。却看到外面亮如白昼,脚步杂乱,显然涌入了不少人。
众目睽睽之下,若两人这样出去,肯定无所遁形,有嘴也说不清。可如果等人们闯进来,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衣衫不整,只怕也难以自证清白。
很明显,幕后黑手的后招应该就是这里了。
大皇子吸入的药远比她多,全靠身体的疼痛来抵挡。他声音模糊不清,意识也有点朦胧:“难受……”
沈纤纤的视线倏然落在了殿内的帷幕上,内心冷静得可怕,簪尖又在大皇子手指上狠刺了一下,低声叮嘱:“有人来了,你留在这儿,我躲起来。”
大皇子神志因为剧痛而清醒了几分,本要问她去哪里,耳听得外面声音越大,脚步越近。他神情大变,却见她咬紧牙关,奋起平生之力,拽着帷幕向横梁上荡。
沈纤纤少时卖艺,最擅长的就是纵跃。若在平时,这样的高度,又有可借力之物,自是轻而易举。
可此时身体酸软无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能否成功,唯有尽力一试。
也多亏她运气好,得上天垂怜,身子腾地跃起,稳稳落在了横梁上。
横梁宽阔,她缩着身形,暗夜之中,并不明显。还有大皇子在门口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也并非完全没有躲过的可能。
除非有人特意跳上横梁来看一看。
不幸的是,有人发现了她。
幸运的是,那个人是晋王。
见众人离开偏殿,往神树前祈愿,沈纤纤悬着的心缓缓落下,额头、鼻尖尽是细密的汗珠。
今晚的经历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过惊险刺激,以至于身体的难受,都被她强行忽视。
这会儿危险过去,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衣衫早就被汗水打湿了。
外院安静下来,灯光也黯淡许多,想来众人已经远远离开。
沈纤纤正欲想办法从房梁上慢慢下来,忽听有脚步声由远而近。
担心是幕后黑手的人去而复返,她身上汗毛倒竖,动也不敢动。
夜深人静,开门的“吱呀”声都格外清楚。
来者擎了一盏宫灯,步履从容,缓缓走至横梁下。
沈纤纤听这脚步声熟悉,悄悄探头去看。
只见晋王正抬眸看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他轻声道:“卿卿,下来吧,本王接你回家。”
他声音同往常一样,冷冷清清,并无太多感情。可沈纤纤这会儿听着,只觉得鼻腔发酸:“你可算是来了……”
她今晚差点就交代在这里了。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还在房梁上趴着呢。
沈纤纤身上早就没了力气,只是在死死硬撑。此时刚一动腿,就感觉身子发软,脚下一滑,竟从横梁上直直跌落下来。
她心说不好,下意识伸直躯干,试图借此减少伤害。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稳稳地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是萧晟接住了她。
说来也怪,今晚经历这么多事情,她都无所畏惧。而此刻明明已经安全了,铺天盖地的委屈和后怕却齐齐涌上心头,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
她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双臂紧紧抱住他,生怕自己掉下去。
灯光下,少女的肩头因为哭泣而一抽一抽地颤抖。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萧晟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间或有一两滴泪落在他脖颈中,痒痒的,凉凉的,让他的心也不禁为之颤栗。
他只能像哄孩子那样,尽量放柔声音:“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他柔声安慰,沈纤纤心里的委屈反而更浓了。她勉强止住眼泪:“都……怪你。”
“是是是,都怪我。”萧晟承认得痛快,单臂抱紧了她,弯腰捡起地上宫灯就往外走。
他是在众人祈愿结束后假称有东西遗落,才持灯返回的。而且此地还有尚未完全消散的香气,不宜久留。
“要不是你今晚把我带进宫,我才不会有这种危险……”
萧晟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点,他无法否认。她的确是因为他才会身陷险境。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说不定我今天就……”沈纤纤回想起来,犹自后怕,“今晚真的是太糟糕了,糟糕透了。”
内殿点燃的催情香极其霸道,沈纤纤虽然及时疏通空气,可也多多少少吸入了一些。之前强自忍耐,但这会儿被他抱着,鼻端萦绕着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檀香的淡淡冷香,她又觉得难受起来。
她挣扎着下地,小声说:“你离我远一点,我现在难受得很。”
萧晟:“……”
他心说,明明是你刚才死命抱着我脖子的。这会儿倒要让我离你远点了。
可是灯光下,少女两颊酡红,泪眼朦胧,说话声音有气无力,倒比平时更多了几分的娇弱和魅惑。
萧晟心里哪还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反而罕见地交织着怜惜、自责与歉疚。
明明他令她假扮真爱时,就料到了会有危险。但真见她因此而遭罪,他心内又隐隐发堵。
他视线微移,见她手上似有血痕,轻声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呼吸着新鲜空气,吹着冷风,沈纤纤稍稍平静了一些,声音极低:“我不是被人带去换衣服吗?左拐右拐把我带到这里。刚一进来,门就被锁上了,里面有人点了奇怪的香,很不好的那种。我没办法,只好用簪子划破窗纸。大皇子当时也在里面,怕失控,我们就刺自己的手。想着疼一点,分散注意力,就能熬过去了……”
她话语简单,语气平淡,可萧晟听后,心里更不是滋味,那种名为心疼的情绪,渐渐缠绕在心底。
他唇线紧抿,沉声问:“带你去换衣服的,是薛贵妃的人?”
“不是,是淑妃身边的。”
萧晟眸色微沉:“魏淑妃?”
魏淑妃一向温婉娴静,素有贤名,与薛贵妃大不相同。
“对。”沈纤纤觉得费解的就是这里,“如果说是淑妃要害我,那她怎么能未卜先知,事先知道薛贵妃让我去换衣服呢?”
她双眉紧锁,不等晋王回答,就又低声自言自语着分析:“可如果是薛贵妃,要买通淑妃身边的宫女,好像也不容易。难道是她们联手?或者背后另有其人?反正应该不会是大皇子,他明显也是被算计的……”
萧晟略一沉吟:“这件事本王自会派人去查。”他略微放柔了声音:“你现下稍微好受一点没有?”
“没有。”提起这个,沈纤纤就心生懊恼。
要不是他让她假扮真爱带她进宫,她又何至于受今日这般罪?
若是她没能划开窗纸,疏通空气。若是大皇子的忍耐力更差一些,或是她没能成功跳上房梁,或是她在横梁上被人发现了……
那她现在是什么境况,她简直不敢想象。
一切说起来,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两人夜间行走,离得并不远。沈纤纤身上酸软无力,虽没再被他抱着,却拽着他的衣袖借力前行。
她蓦的抬眸,乜斜了晋王一眼。
见她神色古怪,萧晟眉梢微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纤纤黛眉微蹙,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萧晟心神微动,她如此难以启齿,难道是药效的缘故?她想要向他求助?
可他如果帮她,那就要……
思及此,他忽然感觉手心一阵发烫。
却听少女小心翼翼地问:“我现在能抽身吗?”
萧晟眼皮跳了一跳:“什么?”
沈纤纤声音极低,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与九郎感情真挚,已人人皆知。其实以后不在人前出现,也无碍的,是不是?”
她其实更想问的是,她能不能现在就离开。
他身边实在是太危险了。
晋王心里那点涟漪瞬间散得一干二净。他眉心狠狠一跳,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沈纤纤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不答应。好在她也只是试探着随口一问,对这个答案,倒也称不上多失望。她只轻轻叹一口气:“那好吧。”
她的叹息声又轻又细,萧晟感觉似是有什么在他心头挠了一下。他静默一瞬,低声承诺:“今天委屈了你。你放心,本王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眼下这情形,让她离开是不可能的。不过他肯定不会再让她有任何闪失。
因为大皇子醉酒这个小插曲,皇帝心情不快,魏淑妃也兴致缺缺。是以神树祈愿后,小公主的满月宴就结束了。
萧晟返回玉章宫偏殿接沈纤纤,赴宴的皇亲国戚则尽数告辞出宫,娘娘们也各自回了寝宫。
晚宴上,皇帝给足了魏淑妃颜面,当晚却宿在了薛贵妃处。
魏淑妃一回到寝宫,脸上的温柔笑意就瞬间消失不见。
她脸色发白,眉尖若蹙,良久才捂着胸口慢慢吐出一口气,声音极低:“可惜。”
——
大皇子萧世钧现在很不好受。
在玉章宫的偏殿被人发现时,他曾短暂犹豫过,要不要借机喊冤求父皇查明真相,然而须臾之后,他就打消了念头。
他与沈姑娘被人下药关在偏殿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诚然他们之间无事发生,但外人又怎会相信?若是对方反咬一口,说那香是他自己点的,是他图谋不轨,届时他又该如何自证清白?说不定他宫里那几个会弹筝的宫女就是他见色起意的明证。
跟老二老三不一样,他没有盛宠的母妃,也没有可倚仗的舅家,他不能赌。
何况沈姑娘已成功躲了起来,幕后黑手诡计落空,又何必冒险多生事端?
因此短短数息间,大皇子就决定,先佯作醉酒将此事混过去,过后再慢慢查证,揪出真凶。
被送回寝宫之后,大皇子在净房草草纾解两次,又在冷水中浸泡许久。等奉命前来的太医为他诊脉时,发现他已嘴唇发紫,脸色铁青。
太医一惊:“殿下,这,这不像是醉酒之态。”
“对。”大皇子面无表情点一点头,“劳烦太医开两副药调理一下。”
事关宫廷隐秘,太医也不敢多问,只匆忙随着大皇子心腹内侍前去开药。
大皇子缓缓合上眼睛,今晚的事情,一点一点浮上心头。
他素来善饮,晚宴上只喝了两三杯,就觉得昏昏欲睡,只记得恐御前失仪,出去醒酒。后来竟人事不知,再有意识就是在玉章宫的偏殿里了。
多亏沈姑娘警醒冷静,临危不乱,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幕后黑手到底是谁?沉默寡言的老二?热情爱笑的老三?
大皇子不知道酒是在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对于带着沈姑娘去更衣的宫女,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看来此事要从那个宫女身上查起。
等等,大皇子心头一跳,瞳孔骤缩。他怎么把沈姑娘给忘了?她不会还在玉章宫偏殿的横梁上吧?
“王忠!”
心腹内监王忠匆忙而至:“殿下。”
“你悄悄去玉章宫的偏殿看一看,若是里面有人,务必保证其安全。”
王忠迟疑了一下,点头:“是。”
约莫两刻钟后,王忠才回来:“殿下,偏殿里并无旁人。小人只找到了这个,似是殿下之物……”
说话间,他呈上一根发簪。
大皇子眼眸微动,伸手接过:“知道了。”
大概她已经趁人不注意自行离开了吧?
大皇子背靠着引枕,双目微阖,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沈姑娘的面容。
黑夜中,她长发逶迤,神情冷峻,跟那天在长公主府迥然不同。但相同的是,他只要一想起来,就不自觉唇角微微勾起。
那几个会弹筝的宫女,必须要打发掉,不能落人口实。
而且,她们跟沈姑娘一点都不像。
一轮弯月挂在空中。
停在皇宫门口的各家马车陆续离开。
沈纤纤随着萧晟走出皇宫时,看到晋王府的马车外,初一正双手抱臂,静静站着。
一看见她,沈纤纤登时精神一震,丢开萧晟的袖子,快走几步,格外的情真意切:“初一啊……”
今晚要是有初一在,她说不定也不会这么狼狈。
初一被她猛地拉住手臂,身体不自觉抖了一下,小声问:“怎么这么晚?我看别人都走了。”
她平时话少,难得一句关心的话,直说得沈纤纤心内暖流涌动。
沈纤纤叹一口气:“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只能说差一点我就见不到你了。”
初一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吗?”
“出大事了……”
萧晟垂眸扫一眼空荡荡的袖子,缓缓上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回去了。”
初一立刻不再理会沈纤纤,改去不远处的树下牵马。
“诶……”沈纤纤已到嘴边的话语不得不随着初一的离开,硬生生收回去。
她扭头看向晋王,面带不满之色。
对方却眉峰微动:“你不难受了?”
“……”沈纤纤吸一口冷气,“还难受,不过稍微好些了。”
进马车后,沈纤纤特意强调:“九郎,以后如果不是皇上特意召我进宫,我可就不去了。除非我能带着初一进去,或者你能一直陪着我。”
“嗯。”萧晟双目微阖,声音很低,一字一字说得极为郑重,“你放心,今晚之事绝对不会再发生。”
沈纤纤扁了扁嘴,心想,但愿如此。
夜间回到晋王府,沈纤纤泡了冷水澡,又用热水沐浴,还喝了一整壶清凉败火的茶。
体内那点子难挨的劲头总算是慢慢退去,可第二天清晨,沈纤纤就感觉头重脚轻,身子发热,干脆躺床上养病了。
晋王来看她时,她正裹着被子发汗,乌发如云,堆在颊边。玉肌无暇,白得仿若透明一般。看着好不可怜。
萧晟微微眯了眯眼睛:“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他不问还好,一问,沈纤纤的委屈劲儿就又上来了。她眼圈红红的:“你以为我是怎么抵抗那香料的?”
萧晟默然,眉间褶痕更深。
此时无外人在侧,沈纤纤小声咕哝:“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有泡在冷水里,使劲儿喝凉茶。难道我还能去找个男人?你又不会帮我。”
萧晟眉梢挑动了一下,并不作声。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昨晚他还真的考虑过,若她求助于他,那他如何应对。
沉默了一会儿,晋王才又问:“太医怎么说?”
“好好养着,不可劳累。”沈纤纤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地撒娇,“九郎,我为了你这么辛苦,你也不对我好一点。”
她眼睛一眨一眨的,宛若蝶翼。萧晟隐隐感觉那只蝴蝶似乎在他心尖扇动翅膀,有些轻微的痒。
他移开视线,慢条斯理:“你想要本王怎么对你好?”
沈纤纤转了转眼珠,娇声问:“什么要求都可以提的吗?”
“当然。”萧晟补充一句,“不太过分的都行。”
“我渴了,你给我倒杯水。这个不过分吧?”沈纤纤难得逮着机会,自然要支使他一番。
毕竟她这番遭遇,说起来可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若答应,那是她赚了。他若拒绝,那她也不吃亏。
晋王牵了一下唇角,倒一杯水,端到她跟前。
沈纤纤趁势娇滴滴地续上一句:“我身上没力气,要你喂我喝。”
她悄悄觑着晋王神色,见他并无怒容,就越发胆大。
萧晟也不多话,干脆坐在床沿边,先小心往自己手上倒了一滴水,见冷热适宜,才又将茶杯递到她唇边。
沈纤纤只喝两口,就摆一摆手:“好了好了,不喝了不喝了。”
“多喝一点。”这一次,晋王倒是没听她吩咐。
沈纤纤瞥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将杯中水喝尽:“喝完了。”
萧晟将水杯放回桌上,仍坐在床沿边,冷不丁开口:“采月死了。”
沈纤纤一惊:“谁?”
“淑妃身边的宫女,今早被人发现溺死在荷花池里。”
沈纤纤瞪大眼睛:“带我去更衣的那个?”
“嗯。”
骤然得知一个昨晚还见过的人今天就死于非命,沈纤纤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她愣怔一会儿,才小声问:“是杀人灭口?”
不然哪有这么巧呢?
她心思一动,又生担忧:“不会有人怀疑我吧?要冤枉我是凶手,那我可真说不清了。”
万一这是个连环计谋,到这里还能冤枉她杀人,那……
“这倒不至于,昨晚宫宴结束后,还有人见过她。”萧晟随手帮她整理了一下被角,“那荷花池就在去飞仙宫的路上。”
“飞仙宫?”
“薛贵妃的住处。”萧晟眸色略沉了一沉,“巧的是,她和薛贵妃身边女官是同乡,时常暗中往来。”
他昨晚刚吩咐禁军暗查此女,今早就得知其死讯。
毫无疑问是杀人灭口,只是这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从目前的线索来看,似乎是薛贵妃指使。但宫里的事情,又哪有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呢?
萧晟眼眸垂下,要彻查此事,原本不难。只是死了采月,会变得麻烦一些。
采月之死在宫里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
对外人而言,不过是一个宫女失足落水而已。
薛贵妃闻讯,甚是嫌弃:“晦气,死在哪里不好,偏死在荷花池,让本宫以后怎么赏花?”
而魏淑妃则在自己寝宫哭泣出声:“她怎么就这样不小心呢?她才多大年纪……”
采月不是她从魏家带来的,但在她身边多年,办事爽利,又成功和飞仙宫取得联系。这次舍弃实属无奈。
没办法,原本布局周密,想要一石三鸟,却不料竟以失败告终。大皇子和沈氏女未伤分毫,她又唯恐晋王知悉真相,心生怨恨,联姻之事再无可能。为今之计唯有弃车保帅,祸水东引。
好在当初之所以决定让采月去做这件事,就是为了把线索指向薛贵妃。
只是事情没成,反而搭上这枚埋了很久的暗棋,真是太可惜了。一回想起来,她就觉得心口发痛。
轻轻擦拭了眼泪,魏淑妃吩咐身后宫女:“看我母亲什么时候得空,请她务必进宫一趟。”
采月不能白死,联姻之事一定要成。
大皇子临近晌午才得知采月死讯,沉默良久,颓然叹道:“失足落水,好一个失足落水。”
不过也正常,若他是幕后黑手,肯定也会灭口免除后患。
过得片刻,大皇子轻声问:“皇叔的寿辰是不是快到了?”
“晋王殿下寿辰在月底。”
大皇子点头:“那是快了。”
在距离晋王的寿辰还有半个多月之际,大皇子使人提前送来了生辰贺礼。
除了几本古籍的孤本,还有一架筝并一本筝谱。
礼物送到晋王府时,萧晟正好在家。他视线在筝上停留了一瞬:“这是你家殿下送给本王的生辰贺礼?”
“回王爷,我家殿下说,他在宫宴上失礼,吓到贵人,特备薄礼以表歉意。因怕人误会,故借王爷寿诞名义。”
萧晟嗤的一声轻笑:“既是怕人误会,不送就是,又何必假借别的名义?”
难道他晋王府没有好筝?
“这……”
萧晟眼神微动,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些:“回去转告你家殿下,古籍本王收下,别的就算了。以后多在学问上下功夫,切莫沉湎于音律乐事。”
他这次查宫宴之事才知道,自长公主寿宴之后,大皇子就在宫里储了数名善筝的宫女。玉章宫偏殿之事,是有心人背后设计,可也跟萧世钧行事不当被人钻空子不无关系。
一想到这个大侄子可能对沈纤纤怀有某种心思,晋王心里就一阵不快。
使者无法,只得依令行事。
而沈纤纤对此一无所知。她年纪轻身体好,将养两三日后,就又生龙活虎了。
她开始盘算另外一件事。
再过几天就是祖父的三周年忌日。她人在京城,不好到坟前上香,但可以依着京城习俗,在寺庙设一长生牌位,遥遥祭拜。
只是这事儿还得初一陪同。不然她不放心。
七月十四的傍晚,天空红彤彤一片。
晋王刚一回府,沈纤纤就迎了上来,嫣然一笑,娇媚无限:“九郎,你可算是回来了。”
佳人一身湘黄衣裙,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比起往日不施粉黛,更显娇艳。
萧晟眉梢轻挑,自然而然挽住她的手:“今日怎么这般乖巧?”
两人缓缓行走。他附在她耳畔,声音极低,近乎耳语:“还特意等本王回来?”
她平日里小心惫懒,每天只肯待在永春园。也就他去找她时,才陪他做个戏。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沈纤纤不自觉打个寒颤,声音娇娇嗲嗲:“讨厌,人家这不是想你了嘛。”
“唔。”萧晟轻笑,透着几分慵懒和怀疑,“是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句话的缘故,他的心情竟无端好了一些。
“好吧。”沈纤纤收敛了媚态,正正经经,“九郎可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明天?七月十五,中元节。”
“对,九郎也知道,我自小跟祖父相依为命。一转眼他老人家过世也有三年了。我人在京城,不能去坟前祭拜。听说京郊天云寺里,可以设立长生牌位。我想不如也去为祖父设立一个,也算尽我一点孝心。”
提起祖父,沈纤纤眉目间不禁流露出一些怅惘。
平时的祭祀可以不看重,但是三年忌日这种大日子,却断无忽视之理。
萧晟略一沉吟:“明日是月中,禁军惯例,要操练考核,本王缺席不得。后天可以么?”
她这段时日陪他作戏,尽心尽力。难得提出一个请求,他定要想办法成全。
沈纤纤摇头:“这种事情,只有提前,哪有推后的?”
“那——”萧晟敛眸,“本王早……”
少女粲然一笑,露出整齐莹白的牙齿:“没关系,初一陪我去。我们还可以再多带几个护卫。”
她体贴识趣,不强人所难,按理来说,萧晟应该满意才是。但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些闷气。
敢情她铺垫这么多,根本不是为了让他陪同,亏他方才还隐隐有些歉然,怕她失望。
晋王哂笑,咽下那句已到嘴边的“本王早些回来陪你去”。他松开她的手,轻拂一下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跟初一,倒还亲近。”
“这不都是托九郎的福吗?”沈纤纤嫣然一笑,娇娇柔柔,“人家在京城,举目无亲。唯一的义兄,还被我气走了。现如今除了九郎,也只有初一稍微亲近一些。”
可惜初一性子冷,俩人真正说话也不多。
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萧晟颔首:“既如此,明日多派些护卫,让初一陪着你去天云寺。”
既然没想让他去,那他乐得省心。
“九郎待我可真好。”沈纤纤笑得越发妩媚。
晋王只当没听见她这句话,出声提醒:“本王的寿辰在月底,卿卿的荷包香囊可该早早准备了。”
“准备准备,这就准备。”
然而晚间在永春园,沈纤纤压根没碰针线,而是跟初一一起,在房中整理香油纸钱,伴随着絮絮低语。
“我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对我可凶了,天天逼我练习。我一偷懒,他就拿竹竿打我。可是他从来都没打中过……”
提起旧事,沈纤纤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古怪老头的面容,陈年往事也一点点浮上心头。
“他还不许我做姑娘打扮,非要我穿男装,把脸涂得黑里透黄。初一,你要是几年前看见我,肯定认不出我是个姑娘……”
初一素来寡语,也很少答话,这会儿却突然开口,接了一句:“有可能。”
沈纤纤愣怔一瞬,轻笑出声,鼻腔却隐隐有些发酸。
祖父去世三年了。他刚走时,比起悲痛,她心里更多的是茫然。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她时常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酸涩难受。
也不知他泉下有知,看她现在这般光景,会是什么心情。
可她已经很久不曾梦见过他了。
沈纤纤用金银箔纸编出一些元宝,忙到很晚才去沐浴休息。
次日清晨,她早早起床。因为要去寺庙,就挑选了一身素净衣裙,仅用一根玉簪绾发。虽衣饰简单,却清逸出尘。
福伯笑得恭谨:“王爷天不亮就走了,叮嘱给沈姑娘多派几个护卫,还准备了这个香油钱。”
沈纤纤接过他呈上的银票,瞥一眼数字,眼皮一跳,好大的面额。
她微微一笑:“多谢福伯,多谢王爷。”
“天云寺香火灵验,每日香客很多。不过沈姑娘只要报上咱们王府的名号,一切都会有人打点。”
沈纤纤点头,心想,这么多香油钱,能不打点好么?
难得出门一次,又不用陪王爷作戏。沈纤纤精神极佳,只是在见到上马凳时,不免恍惚了一下。
认识晋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单独上下过马车了。
每一次都是被他抱着。
现在一个人,也要姿态优雅。
沈纤纤定一定心神,扶着初一的手,踩着上马凳进了车厢。
车帘垂下,她自己先笑了。
七月中旬,暑气渐退,偶有凉风习习,甚是舒爽。
马车行驶将近一个时辰后,终于到达了天云寺。
如福伯所言,报上晋王府名号、送出香油钱。设立长生牌位之事,很快就办妥了。
沈纤纤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可是对于自己的祖父,却由衷希望他仍有亡灵存在。
——
自从萧晟十七岁掌管禁军以来,就立下规矩,每月初一十五,各营演武,不可懈怠。
月初是京畿大营,月中是皇宫近卫。月月如此,从无例外。
今天不知什么缘故,禁军演武时,萧晟眼皮突突直跳,心内没来由地有些不安。
演武结束,他略一思忖,直接骑马往京郊方向而去。
算了,反正还早,那就去一趟。作戏嘛,他抽出时间陪同前往,才更像真的,不是吗?
晋王坐骑神骏,但快出城时,竟差点被身后一匹马追上。
他下意识回眸,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正策马狂奔。
女子扭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大变,身子一歪,竟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萧晟反应极快,手中马鞭挥出,一卷一带,女子勉强落在地上,踉跄了一下,好在没有摔倒。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魏家三小姐。
看她安全无恙,萧晟收回视线,欲继续前行。
然而魏品兰眼圈发红,声音尖利:“王爷快去,迟了恐沈姑娘有性命之忧。”
萧晟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祭拜之后,又在天云寺里用罢斋饭,沈纤纤同初一等人打道回府。
坐在马车里,她双目微阖,昏昏欲睡。
突然,初一低呼一声:“小心!”
沈纤纤一睁开眼,就被初一拽着胳膊扔到了旁边。
“砰”的一声响,一支短箭刺破车帘,深深扎进马车壁。——正是她先时待的位置。
箭尾犹自晃动不止。
沈纤纤瞬间睡意全无,她瞪大了眼睛,恐惧和紧张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紧接着,又是数根短箭射进车厢内壁。
马车外面有人高叫着:“有刺客!小心!”
与此同时,兵刃相接的打斗声响起,且越来越近。
间或还伴随着一两声惨叫。
“侯爷有交代,不留一个活口。尤其是那个女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初一握着短刀,脸色铁青:“待着别动。”
沈纤纤自小在外行走,见识不少。但像今天这般近距离直面生死还是头一遭。
她下意识就听初一的话,一动不动。
初一扯开车帘,只见外面不知从何处涌出来几十个黑衣蒙面人,手持利刃,招式狠辣,正向马车逼近。
她是暗卫出身,看了一眼就明白,这些人来历不简单。
今日出行带的侍卫不少,功夫也好。但对方的人数明显多过己方。王府侍卫一对二甚至是一对三,现下还能支撑。可再过一段时间,终会落于下风。
初一当机立断,抢过缰绳,也不理会车夫,直接在马臀上狠抽几下,驱其前行。
暗卫的职责是保护主人。眼下情况危急,她要先护着马车里的人。至于其他人的生死,她暂时顾不上。
趁双方缠斗之际,马车顺利冲出一段距离。然而,没过多久,就有十来个黑衣人骑马追来。其中有人手拿箭弩,连环的短箭嗖嗖发出,射向车厢。
沈纤纤左右躲避,好几次险些被射中,后来干脆匍匐于毯上。
短箭自她身边飞过,最惊险时,几乎要碰到她的头顶。
腿上中箭,马嘶鸣一声,跪倒在地,马车也跟着侧翻。
沈纤纤从车厢中跌出来,顾不得身体的疼痛,随手捡起地上一根木棍就护在身前。
初一双唇紧抿,挥动着兵刃厮杀,右臂不知何时已中了一箭。
箭弩里的短箭可以数支连发,但更换不易。
趁着空隙,初一左手握箭,咬紧牙关,反向用力,直接将箭矢拔出,却惊觉右臂已提不起来,眼前也阵阵发黑。
箭上有毒!
初一心内悔意顿生,恐怕今天要死在这里。
身为暗卫,死于非命原也正常,只是注定要辜负王爷所托了。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脑海中仅剩下一个念头:或许不应该单独护着马车冲出重围……
见她倒下,沈纤纤不由惊呼出声:“初一!”
前所未有的慌乱笼罩着她。她要查看初一境况,已来不及。因为黑衣人陆续骑马追上。
箭弩短箭已尽,他们干脆弃之不用,挥动手中怪刀,就向沈纤纤头顶砍落。
眼看着锋利的刀刃即将落在身上,沈纤纤牙齿咯咯作响,以木棍作为支撑,“噌”的向右一跃,险险避开,拼命奔跑。
虽然知道自己今日性命危矣,但不到最后一刻,总归还要奋力一搏。
怪刀砍了个空,黑衣人“咦”了一声,再次驱马挥刀上前。
沈纤纤听得身后马蹄声哒哒,一下一下仿佛敲在她心上。
她足下生风,从来没有跑的像今天这样快过。
但人的双足,又怎能跑得过马蹄?
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她就被这群黑衣人再度追上。
还剩七个人,一样的黑衣黑罩,手握怪刀。
大概是胜券在握,他们反倒不急切了,而是驱马将她团团围在其中。
沈纤纤见逃不掉,又不甘心就此丧命,犹自尝试拖延时间:“各位好汉,能不能让我做个明白鬼?好歹告诉我,究竟是谁要杀我。”
她先时隐约听见侯爷,却不知是哪一个。
“废话少说,真想知道就去阴曹地府问阎王吧。”
话音刚落,就有黑衣人再度举起怪刀,直接向沈纤纤脖颈劈来。
阳光刺目,刀锋凛冽。
沈纤纤暗道一声,我命休矣。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眼前不自觉浮现出许多人的面容。
但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听到一声惨叫。
沈纤纤睁开眼,看见正冲她挥刀的黑衣人胸前被一支羽箭穿透。他低头看着胸口,连人带刀摔落马下,刀尖堪堪贴着她的鞋面。
这变故来得突然。
其余黑衣人惊呼出声,勒紧缰绳,向远处望去。
只听马蹄声如雷,由远及近。一人正策马赶来,手中犹握着弓。
沈纤纤眼睛一亮:“九郎!”
来人一身黑衣,头戴金冠,面容冷峻,神情端肃。正是晋王萧晟。
从魏品兰口中得知沈纤纤有难,他哪敢有片刻耽搁?
将令牌交给魏三小姐,请她去附近的京畿大营搬救兵,而他则一人一骑直奔京郊。
萧晟曾征战沙场,多次身临险境。但从不像今日这般不安。
他策马狂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绝对不能有事!
是他把她带进京城,他必须要负责她的安全。
远远看见沈纤纤被围,黑衣人向她挥刀。萧晟快速弯弓搭箭,一箭射出,穿胸而过。
他只恨马还不够神骏,不能更快一些。
不过还好这一箭射得及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射死了黑衣人。
看见晋王,黑衣人们短暂愣怔后,再次对眼前女子挥刀。
沈纤纤见势不对,身子一矮,钻到了刚被射死的黑衣人马腹之下。
她少时卖艺,武功不济,但好在身手灵活,成功躲避了这一击。
黑衣人一刀不中,再次挥刀,这次动作既快且狠,势要将她一劈两半。
却听“当”的一声响,在刀刃离沈纤纤仅有几寸的距离时,怪刀的主人右手被利剑整个砍断,连手带刀掉在地上。
黑衣人惨叫一声,胸口又中一剑,跌落马下。
鲜血溅了沈纤纤一脸,连视线都变得模糊。
她听见自己心脏怦怦直跳,看到晋王骑着马逆光而来,手中利剑疾刺。瞬息之间,又刺中一黑衣人的咽喉。
原本七个黑衣人。他甫一出现,就解决了三个。
局势立时发生了明显变化。
萧晟以一敌四,丝毫不落下风。
沈纤纤早前听过不少关于晋王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传闻。亲见之下,方知传言不虚。
怪不得当年兖州街头巷尾,都有他的传说。
但这几个黑衣人并不好对付。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三人仍与晋王拼杀,另一个人却再度去杀沈纤纤。
那才是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
这点小动作又岂能瞒过萧晟的眼睛?
他左手迅速摸出一柄匕首,径向那人后心掷去。
一击即中。
黑衣人倒在地上。
而晋王的左肩也被黑衣人怪刀砍中。他一声不吭,右手长剑加快攻势,数招中又解决一个。
他有伤在身,心知不可久战,必须速战速决。咬紧牙关,提剑疾刺,又杀一人。
沈纤纤惊呼出声:“小心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
她提醒时,萧晟已听到耳后风声袭来,他动作敏捷,侧身躲避。
原本砍向他后脑的怪刀偏了一下,他躲过了锋利的刀刃,却被沉重的刀身击中后脑。
剧痛传来,萧晟感觉眼前一阵晕眩。犹不忘反手一刺,将身后的偷袭者一剑捅死。
解决掉最后一个黑衣人,他再也支撑不住,竟从马上跌落下来。
“王爷!”沈纤纤踉跄着快步上前,眼泪不受控制,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目,萧晟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他听着女子的哭声,意识渐渐涣散。
明显能感觉到有眼泪落在他脸上,凉凉的。
他试图牵起唇角,想要对她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哭什么?本王说过,决不会让你再有危险。”
沈纤纤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什么给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痛。
明明今天危险来临时,她还暗暗怪他非要带她进京。但此时此刻,那点不满早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担忧和心疼。
她鼻腔酸涩得厉害:“我不是为我哭,我是因为你啊……”
然而她这句话,晋王并没有听到。
因为他已双目紧闭,陷入了昏迷中。
荒郊野外,周围躺着不少尸首,晋王重伤昏迷不醒。百步开外,还有初一生死未知。
沈纤纤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慌乱。
当务之急,是要先把两人送回城中救治。
所幸他们都还还活着,这是唯一安慰她的事情。
宫中太医医术高明,肯定能救他们的。
沈纤纤正要重新整理马车,将两人搬至车上,却听到不远处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她心下大惊,面色苍白。再来一批人?看来是真的逃不过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终于看清马上之人。
看见郭明等人熟悉的面容,沈纤纤骤然松一口气。
还好,是自己人。
但下一瞬,她又落下泪来。
他们要是能早来一会儿就好了。
方才王府侍卫与黑衣人拼杀,互有死伤。郭明等人明白,此行主要任务不是拼斗,而是保护沈姑娘。
亲眼看到十几个黑衣人去追马车,也不知初一能否应付得过来。
因此他们艰难冲出重围,追至此处。发现沈纤纤安然无恙,齐齐松一口气,放下心来。但一眼瞥见昏迷的晋王,立刻大吃一惊:“王爷!这是怎么回事?王爷怎会……”
沈纤纤定一定神,将方才之事简单说了,末了又急忙道:“快帮我把马车套好,赶紧带他们回城找太医。我只给简单包扎了一下。”
几人连忙照办。
人多力量大,顺利套好马车,将昏迷的两人小心翼翼安放在车厢内。
车帘被箭矢射得破烂不堪,勉强还能用。
此地不宜久留。郭明驾车,其余几人骑马随行。
不知是谁瞪了沈纤纤一眼,低声埋怨:“要不是为了你,王爷也不会……”
他话未说完,郭明就低斥一声:“胡说什么呢?这也能怪到沈姑娘头上?难道不是我们保护不力?”
其实刚看到王爷受伤时,郭明也曾对沈姑娘心生不满。可转念一想,她出门祭祀,带着明卫暗卫,并非孤身犯险,又何错之有?而且王爷看重她,情愿为她拼命。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又怎能迁怒于她?只怕王爷也不会高兴。
那人悻悻然不再开口。
沈纤纤抿一抿唇,没有说话。
郭明红着眼睛痛骂:“要怪就怪颍川侯!好狠毒的心肠!薛家欺人太甚!”
“是颍川侯做的吗?”沈纤纤轻声问。
“不是他,还会是谁?那群黑衣人说奉侯爷之令,手上令牌刻着‘薛’字。京城中,除了颍川侯,又有哪个姓薛的侯爷?还能一下子调遣这么多厉害人物?”
沈纤纤沉默不语,心中却有几分怀疑。
那群人既是蒙面,按理来说,是要隐藏身份的。却为何自报家门?
难道是真的有自信不留下一个活口吗?
现在她没有心情细细思考这些。从不信神佛的她,在心内将漫天神佛求了一个遍,希望他们能保佑晋王和初一平平安安。
——
晋王殿下受伤,不是小事。
太医院的杜太医与李太医等人匆忙赶到王府,查看伤势后,俱是神情凝重。
“这位姑娘是箭伤带毒,清除毒血、消除毒性之后,可恢复如常。”
得知初一能恢复,沈纤纤稍稍放心一些:“这就好。”她略一停顿,又问:“那,王爷呢?”
“王爷肩头的伤,看似严重,实则不足为虑。用些上等的金疮药,将养一段时日,也就好了。只是……”
见杜太医面带难色,话语转折,沈纤纤刚放下的心立刻被再次提起:“只是怎样?”
李太医叹一口气,接过话:“只是王爷后脑之伤,恐,恐有碍性命。”
“有,有碍性命……”沈纤纤脑袋轰的一震,耳畔像是有人拿着巨钹在狠命地拍,嗡嗡嗡直响。她勉力稳住心神,声音已不知不觉带上了哭腔,“太医,你要不要再看看?那种怪刀没有砍中他,他头上没有流血啊!”
她查看过他伤势,还庆幸他脑袋没被砍中。怎么就有碍性命了呢?
“姑娘,人的头脑,何其重要。怎么经得住重物击打?若真砍中,只怕整个脑袋都要没了,焉能还有命在?”杜太医双眉紧锁,摇头叹息。
沈纤纤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这道理她自然也懂,只是她仍免不了带有侥幸心理,希望他无事。
他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如同天神一般出现,救了她的性命。他还曾经疆场杀敌,平定战乱。他不能就这样死去。
李太医安慰道:“姑娘莫急,先观察一下。若能撑过今晚,兴许,兴许还有一救。”
“好,好,好,多谢太医,劳烦太医救他。”沈纤纤听到这句“兴许还有一救”,仿佛溺水的人捉住了救命的稻草,登时恢复了几分精神。
而管家福伯闻言,则面色惨白,眼圈都有些发红。
不是第一次跟太医打交道,年过半百的福伯心如明镜。太医说“撑过今晚,兴许有救”,言下之意就是,可能连今晚都撑不过去。
晋王受伤一事,很快传入宫中。
皇帝闻言大惊,他这个弟弟,统领禁军,也曾征战沙场,功夫了得,又怎会身受重伤?
再听说小九可能今晚都活不下去,皇帝心神巨震,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快!快,摆驾晋王府!”
一旁伺候的太监连忙劝道:“皇上,按规矩,臣下伤病,君主不宜前去探望。”
“规矩?!”皇帝勃然作色,“朕的亲弟弟命都要没了,你还在跟朕讲规矩?拖下去,重重地打!”
皇帝对下仁爱,很少疾言厉色,这般重罚更是少见。
左右内侍无人敢再吱声,忙去准备御辇。
“还有,命太医院所有太医,即刻去晋王府!”
从皇宫到晋王府距离不远,但皇帝却只感到慢,太慢了。
小九是他唯一的同胞兄弟,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他而言,是弟弟,也像是半个儿子,甚至比他那一群儿女还要更亲近信赖一些。
车驾停在晋王府外,皇帝当先下来,大步便往里走。
杜太医和李太医还未离去。他们刚给晋王的伤口敷了药,又用金针扎其周身大穴。
两人擦着汗,轻声道:“且看今晚怎样。”
正说着,忽听一声“皇上驾到”,众人连忙行礼。
皇帝已一脸焦灼走了进来。
登基十余年,皇帝早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然而此时他眉心的担忧和盛怒却格外明显。
“免礼!小九现在怎么样?”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杜太医大着胆子禀报:“回皇上,王爷他现下情况平稳,究竟如何,还得等他醒了再说。怕只怕……”
皇帝眼睑垂下,遮住眸中情绪,冷声问:“怕只怕他醒不过来是吗?”
杜太医忙不迭叩首:“皇上恕罪。王爷洪福齐天,得上天眷顾。只要,只要熬过今夜,想来定能,定能转危为安。”
皇帝睁眸,脸色灰白,他喃喃自语:“熬过今夜,熬过今夜……”
当年母后薨逝时,那个雨夜,不就没有熬过去么?
小九还不满二十三岁。
李太医常年为皇帝看诊,知其身体不好,忙恳求:“还请皇上千万保重龙体,莫让晋王殿下担忧。”
皇帝在晋王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冰冷的视线扫过沈纤纤。
她衣衫上血迹斑斑,头发凌乱。本该狼狈不堪,但因为她出色的面容,反倒有种诡异的美感。
然而皇帝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直接喝问:“说!小九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沈纤纤正要回答,旁边的郭明已抢道:“皇上,是薛家!”
“你说什么?”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语速极缓,“哪个薛家?”
郭明擦了一下眼睛,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诉皇帝。
“……薛家的人要杀沈姑娘,王爷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赶过去救人,以一敌七,才会不小心受伤的。”郭明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物,“这是打斗时,从黑衣人身上掉落的,他们还说是奉了侯爷之命,不留活口。”
太监连忙将木牌呈给皇帝。
皇帝多疑,看到写着“薛”字的木牌,第一反应,便是有人故意嫁祸薛家。但很快,他又生出旁的念头,或许是故意为之,让人以为是嫁祸,实际上就是颍川侯所为呢?
他心思在呼吸之间变了又变,眼角余光扫过沈纤纤,心中暗骂一句:红颜祸水。
要不是为了这个女人,小九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