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念小学三年级,暑假的一天中午,我走在去姑姑家的路上,看见路人摇头惋惜,欲言又止的样子,见了我就匆匆离开。到了姑姑家,姑丈脸上也没有发现太多异常的表情,只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表哥和那个女孩一起服毒自杀了,你去看看吧”。
我是很清楚表哥和那个女孩的爱情故事,并且我坚定认为,是那个女孩的父母,强行关闭了我的表哥与他们家女儿的婚礼大门,也关闭了两个年轻的生命之门。
表哥是姨妈的儿子,从小过继到姑姑家,因为姑丈的不懈努力,他们全家一直过着比别人富裕的日子。表哥不爱学习,早早辍学当了个体户。八十年代的时候,个体户还不太被人看好。那个时候的人,如果有单位的工作,能拿到几十元的月工资,就会让人羡慕。对个体户,人家不太看重。所以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人,和一个有工作吃国家粮的人恋爱,那就会被人看作极不相称。
那时,我已经在心里认定表哥的女朋友为表嫂了。她来自县城,在乡被称为黑美人,脸型五官长得极其端正,皮肤稍黑,着装却也很时尚。那时,我看到她那些漂亮的衣服,就想哪天能名正言顺以小表叔的名义,向外人炫耀我美丽的表嫂。
她善解人意,总是对我的要求来者不拒。
有一天,放了学我就往她单位跑。因为,我作为班上的文娱委员担任合唱节目的指挥,班级女同学需要一件夺目的衣服,女生们纷纷提议向我未来的表嫂子借衣服。
我推开她宿舍的门,进屋就机关枪式地把来意说了一遍。当我说完话去倒水的时候,突然发现表哥与表嫂眼睛红肿,我心里好像被扎了一下,我问她怎么了,表嫂子只是抽泣,哽咽无语。表哥在旁无奈地说:“没什么”。表嫂拿了一件衣服递给我,我便迅速告辞。
我很不喜欢那种压抑的气氛,出来的时候,我明显看见表哥的泪水是那么的无助。
第二年,为了彻底把他们分开,表嫂家人通过各种关系硬把表嫂调回了几十里外的县城。那天,表哥骑着一台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一直追赶那辆载着表嫂回城的班车。车厢里的表嫂,被抓住了手脚,挣扎着频频回头,破旧的班车屁股冒着黑烟,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表哥一面追赶一面流泪。渐渐地,他的体力彻底耗尽在绝望的路上。我想在此之前,他们一定想过很多办法,包括私奔、说服、吵闹,一点点铺垫成了他们的义无反顾。
许多年过去了,我的心里却依然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至今我仍能感受到表哥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追赶班车时的那种绝望的神情,那种用尽生命去追寻的爱,以致于我多年后看那些爱情喜剧的时候都会嗤之以鼻。戏是假的,而我却亲眼目睹人生真实的情节。
有人说,人一辈子有两件事不能不做;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自从表嫂调回县城后,表哥突然变得温驯起来。偶尔会给我一些零花钱,也会帮姑姑做一些他平时不爱做的家务,也不会逗我哭了,并且洗了表嫂离开以后被塞在床底下的臭袜子、脏衣服、脏鞋子。生活仿佛一切又复归平静。
有一天,他穿了一件那个时代最潮的白西装。我调侃他是否找到新的女朋友了。他微微一笑说准备去旅游,在那个年代里,旅游是一件极其新潮的词汇。听表哥说准备去旅游,我首先感到惊讶,甚至还有些崇拜。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人年轻的时候思想是很幼稚的,所以我现在还时时痛恨着自己那时候的幼稚,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把这句话往深里去想,甚至不会想到他会去走绝路,并走得如此坦然。
最后一次见到表哥的情景,是他穿着那件白西装对我回头一笑,而那个样子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的生离死别。
好一阵子,我有点恨姑丈的。就为了他说的那句“死了也不哭”的话生生压住了自己的悲痛,而我却因为害怕姑丈所以也不敢表露自己的悲痛,而我真的很痛苦,想哭。我们家在那几天陷入了一种非常诡异的氛围。两副棺材摆在堂屋中央,里面躺的是两个正当花季的年轻人,周围帮忙的看热闹的都在流泪,主家却没有哭声。在安排丧事时,姑丈甚至时不时地跟人来个插科打诨。我依旧按时上下学。除了广播里播放的哀乐,一切都那么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我只能在课堂上偷偷地哭泣,写了十几页的祭文,我想在追悼会上读给那两个远去的人听,但是我姑丈根本就不让我参加追悼会,只让我在出殡的时候请半天假,允许我把祭文烧在灵前,并告诫我,既然他舍得死,对我们没有留恋,我们就不要哭,一滴眼泪都不要给他。
说这些话的时候,姑丈在颤抖。短短几天,他的头发就白了一大半。他坚持在出殡的时候,亲自喊“起”。为了将表哥与表嫂送上了尘世之外的路的这声“起”,姑丈用了全身力气。每当我平静地诉说这个故事给别人听的时候,我仍然隐约听见他在喊“起”那一刻的撕心裂肺。
世上,再也无人能将表哥与表嫂分开,只有每年疯长的野草,提示这份坚贞的绝恋在这片大地上。
这个成熟的过程真的无比痛苦,让我不愿意去想象。
有一次,我梦见表哥在挖自己的坟。见到他我很高兴,问他在挖什么?他说他并没有死,他在某个时辰还可以还阳,所以他要把坟挖开,与表嫂一起醒来。他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冰冷的阴间。我高兴极了,也拿上锄头跟他一起挖,却因为错过了最佳时节,被来自虚空的声音告知他们不能还阳了。我被惊醒,在梦中我很开心,醒来却发现枕头都湿了。
几年后的又一天晚上,我再次梦见表哥依然穿着那套白西装,回头微笑说:“表弟,你要是看见身旁有烟在围绕着你,那就是我回来看你了”。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人若走了,灵魂一定还在。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时地留意着身边每一个有烟围绕的地方,我变得有点神经质,哪怕是别人抽烟吐出的烟圈,我都会想,看,我表哥回来了。我不能错过与他灵魂交流的时刻,这种神经质一直持续到我十几年。
人生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故事,不管碰到什么艰难的处境都不要拿生命做代价,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我也相信,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仍然会有真正的爱情。
所以,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即使错过许多即性的美好,我依然愿意静守清纯,并乐此不疲地坚守着那纯真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