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盼了六年的少年将军回来了。
十六岁那年,相思树下,我与他定下终身。
他说「有朝一日,我会用赫赫战功换你一身凤冠霞帔。」
沙场浴血,得胜凯旋。
拜见过圣上之后,他连赏赐都没看一眼,策马飞驰,往我府上赶。
他目光躲闪,不敢看我,半晌,才说「我们的婚约,不如就此罢了。」
我正纳闷,却看见他望着那位女扮男装的叶将军时,眼里的情意,实在算不上清白。
1
我与邱北丞六岁相识,十六岁定亲。
他是将军之子,我是国公之女,全城都知晓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出征前,他骑上马背,当着数千将士的面,豪言道「我若战死沙场,你便另寻良缘,我若凯旋,定终生不负!」
鲜衣怒马少年郎,好似比肩头顶骄阳,那双眼睛穿过一众人群,定定地看向我。
这场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相思六年,就连在梦中相见,我都会感恩地叩谢佛祖。
可我日日夜夜盼君归,盼来的却是这样一句。
我以为他是害羞了,笑着问「六年不见,丞郎可是觉得我有了心上人?」
「我......」他似乎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没错,我有了心上人。」
语落,我居然看到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邱北丞长吁了一口气,连声音都轻快了不少「既然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丞郎不好奇是谁?」
他微微一笑「你向来待人看事都有一套自己的主张,被你看上之人,定是百里挑一的好。」
「他确是百里挑一的好,否则,我又怎会用六年韶华,等他来赴年少之约。」
我没有看见,他眼里的光和嘴角的笑,正在一点点地消散殆尽。
「傻瓜,被我骗了吧。」我轻笑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的香包「邱北丞,我知晓你在忧心何事,可你也应该明白,我温辞认准一人,那便是一辈子,我答应过嫁你,就绝不会生二心。」
他怔怔地看着我手里的香包,手指和眉心,都微微蜷了下。
「愣着干什么?上回托人给你送的香包都用了一年了,该换了。」我上前一步,正想将东西放到他手里,却听见身后长廊处传来一声很轻的动静。
我与邱北丞齐齐看去,只见一名身穿甲胄,身材娇小的少年正盯着我们二人。
被发现后,他有些不知所措,慌张地转身逃跑。
我不认识那少年,但邱北丞肯定认识。
因为在看到那人离开之后,他低唤了一句「叶沛」,随后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
啪嗒。
邱北丞离开得太过匆忙,就连撞掉了我手里的香包,他也没有察觉。
「还是和从前一般冒失莽撞。」我着他的背影,笑着叹了口气。
院子里就只剩了我一个人,和那棵有了些年岁的相思树。
郁郁葱葱的树,汇聚了我数千个日夜的相思。
那无处言说的寸寸情意,便是风吹过树梢带起的沙沙声。
我弯腰捡起了香包,将灰尘拂去,仰头看着天和树,心绪万千。
2
很久之后回忆起来,我才后知后觉,原来那日他归来见我,一举一动,处处都是移情的迹象。
比如说,他与我擦肩而过时,身上不再是我熟悉的药草香。
又比如,他看向「少年」时,眼里那份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情意。
或许是被欣喜冲昏了头脑,身为被人夸赞知书达理、聪慧过人的国公之女,我也有如此蠢笨愚钝的一面。
我回房时,布布见我只身一人,先是疑惑了一番,而后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我不忍笑道「脑子里又想了些什么古怪玩意儿?」
「小姐,我都明白。」布布扶着我坐下,笑得天真烂漫「那新娘子和新郎官在洞房之前,都是不能见面的,怪不得邱将军不陪你回来。」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将香包放到了书桌上。
「这不是小姐给将军做的香包吗?怎么没送出去?」布布疑惑地凑了上来,讶异道「怎么这么脏!」
「不小心掉地上了。」我没说出缘由,猜测道「应该是军营里出了急事,我看他离开得匆忙,便没追上去。」
布布有些不满「那也不差这一会子的功夫啊。这里头的草药可是小姐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年年都做一个支人送去都没意外,怎么如今人回来了,反倒净出岔子。」
邱北丞的香包、鞋袜、荷包......这些贴身的物件军营里没有,我便在府里做了,再差人送过去。
六年来,我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向他表明——我一直陪着他。
只希望边关漫漫寒夜,不会让他觉得孤单。
我望着院子里的一堆草药,吩咐说「明日让人将这些移到后院吧。」
他既已回来,我自会伴他左右,也无需这些身外之物了。
3
邱北丞第二日过来时,我刚用完早膳,在房里翻着药书。
院子里的药草只挪了一半,他一身玄衣,乌发高束,眉宇间是一股凛冽的傲气。
当初的少年褪去了青涩和稚气,长成了他口中的大人。
长成了他口中,有资格娶我为妻的大人。
邱北丞淡淡地扫视了院落一圈,目光落在我身上,又立刻闪开。
我放下书卷,笑着迎了上去「丞郎,怎么来这么早?可曾用膳?听闻你伤口虽痊愈,但骨头需要好生养着,骨汤可喝过了?」
「已经吃过了。骨汤也喝了。」他覆手而立,神情严肃「其实,我今日来此,是有一事相商。」
我心里不知怎的有些不安,说「进去坐吧。」
邱北丞抬头看向我身后的房门,摇了摇头「还是不了。」
我轻笑道「当年你半夜翻院墙来找我时,可不像今日这般束手束脚。」
邱北丞眼里露出一抹为难之色,有些局促不安。
他看着我,缓缓道「不进去了。今日,我是来退亲的。」
我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温辞,你我的婚约,就此作罢。」
「什么......」我皱着眉,热着眼眶,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啊?」
邱北丞正欲开口,布布慌慌张张地跑进了院子里,一路跑一路喊道「小姐,不得了!跟在将军身边那位副将居然是个女子!而且她、她竟是叶家的遗女,叶沛!」
一瞬间,昨日种种,在我脑中炸开。
我甚至听不到我自己的声音,只是本能地问「是因为她吗?」
邱北丞没有说话,紧紧地咬着嘴唇。
但我如此懂他,连他的一瞥一笑都明白是什么意思,自然也清楚地知晓,他那不敢说出口的答案是什么。
4
叶沛,逆臣之女。
三年前叶家被人告发通敌,是我爹亲自带兵捉拿,我舅父亲自坐镇刑场。
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叶家嫡女身边的小丫鬟叶沛,居然是叶老爷的私生女,直到去年才被人查出底细。
她逃了,现在却又回来了。
作为被圣上亲自夸赞的副将,作为跟着我的少年郎奋战沙场、出生入死的左膀右臂,回来了。
哦,不对,少了一项头衔。
——她作为我未婚夫婿如今想迎娶的女子,回来了。
邱北丞本想直接去见我爹娘,当面退亲,是我拦了下来。
「阿辞,我给不了你想要的,退亲,对你我都好。」他看着我,眼里有惭愧「抱歉。」
我问他「北丞,你以为我是谁?我爹是谁?」
此时,我的声音已经哽咽。
门口的布布听了,着急忙慌地掏出帕子问我怎么了,我这才发现眼泪已经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我不愿让他看到如此狼狈的一面,于是转过了身,背对着他。
「叶沛,她知晓你我的婚约。」我狠狠咬了咬牙「全城的人都知晓你我的婚约!她却还要插足我们之间?」
「阿辞......当初年少无知,不懂事,是我有愧于你。」
好一句年少无知。
他的一句年少无知不懂事,便将我六年的心意与付出化作了虚无。
「既然如此,你何必如今才告诉我,若你知晓心意已变,不如直接书信一封,趁早断了我的念想!」
邱北丞垂眸,低声说「我以为,此事重大,还是需要当面讲清。」
我不忍自嘲一笑。
因为他所言极是。
若是书信一封,我定会不顾一切去边境当面质问他,非他亲口所言,我断然不信!
可如今他真的亲口说了,我依旧不敢相信。
我不甘心,也不相信自己的情郎会移情于他人。
定是战场没有女眷,让他产生了错觉。
对,一定是这样。
「北丞,你知晓的,我爹早已将你当作自家人,无论是粮草还是军饷,都援助颇多。如今你刚得胜归来,便要与我划清界限,可曾想过这后果?又可曾想过,外人会怎样议论你?」
负心郎,恩将仇报,过河拆桥......
这些字句,不该出现在他的身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待情绪平静之后,才缓缓转身。
我看着他,扯出一抹微笑「北丞,我清楚你的为人。不如你再等半月,半月后皇宫夜宴,你我奉旨入宫,若你那时仍是此意,仍然无怨无悔,此事......此事便再议吧。」
邱北丞向来说一不二,没人能逼他,亦没人能改变他的决定。
本以为我的缓兵之计不会奏效,可不知是那句话触动了他,居然点了头。
「好。」他看着我,最后,将手摊开在我眼前「那此物,我那时再一并还你。」
那是一片绿叶。
是我千挑万选,从相思树上选出的最好看的一片叶子。
亦是我历经半年,才从书里学会,制作成永不会枯萎凋零的标本。
这是我对他的相思。
他却要将它还给我。
5
连着几夜,我都没有睡好。
说来有趣,曾经我与他相隔万里,我连在梦里梦见他的次数都寥寥无几。
每回半夜布布见我起床念经,都会怪模怪样地模仿我的语气:「小女叩谢佛祖解我相思之苦。」
如今我与他同在京城,反倒连着三日都梦见我与他的过往。
娘看出我没什么精神,好在没有疑心,只是笑着打趣,问我是不是半夜又跟着北丞翻墙出去玩了,兄长和弟妹也都跟着起哄。
嘴上打趣,可心里对我是实打实的关心。
看着亲人们送来的安神汤、助眠香,我无比庆幸生在国公府中,有这样温暖的家庭。
只是爹看着我,数次欲言又止。
布布替我梳妆时,说了两个消息。
一个关于叶沛。
功过相抵,皇帝赦免了她的死罪,恕她在京城活动,但不得入宫。
一个关于邱北丞。
邱老将军为了替他接风洗尘,在府上大办宴会,我身为北丞未过门的妻子,自然受邀。
「小姐,别去了吧。」布布替我打抱不平「咱们小姐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姓邱的这么欺负人,咱们也没必要让他好过。」
我忍不住被这小丫头逗笑了「我当然要去。」
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我一定要抓住一切机会,让邱北丞看清楚自己的心意。
我也并不觉得,区区一个罪臣之女,一个被当作婢女养大的女子,会有在他心里胜过我的本事。
我吩咐道「派人给和叶家有过节的几个叔伯送份礼,再替我送些点心给他们后院的女眷。」
无需亲自动手,自会有人替我敲打那位叶将军。
6
邱家盛宴,京城有些身份的人几乎都来了。
邱老夫人亲自在门口迎我,拉着我的手进了门。
在前院拜见邱老爷和一众叔伯们时,我能感受到来自后院一众艳羡的目光。
放眼整个京城,除了我,又有谁有这份殊荣,能够在一众老臣、重臣、功臣面前,昂着头走路,笑着问候「叔叔伯伯」而非「大人」。
但我没看到最想见的人。
邱老将军一眼看穿我的心思「丞儿今日一大早就去厨房里监工做桂圆糕,定是想着你爱吃!你先去别院和那些客人说说话,等会儿他就回来了。」
7
这桂圆糕背后,还有这一段情。
那时我与他还并未互通心意,一日学堂里来了位新厨子,午后做了一笼桂圆糕,给众学子在午后解馋。
我自幼沾不得蜂蜜,但鲜少对外人提及。
当时午睡刚醒,神智都还未回拢,趴在桌上被一众学子抢夺桂圆糕的声音吵醒,有些不悦。
邱北丞此时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带着胜利的微笑。
他朝着仍在抢夺的人不屑道「抢什么抢,我抢到了有人吃,你们抢到了只能自己吃,没滋没味!」
「邱北丞你个妻管严!」
「滚滚滚,别耽误老子抢吃的!」
「得瑟什么,老子长大了,也会疼自己媳妇!」
......
「你们这是嫉妒!」
少年痞痞一笑,结果刚转头,就看到正盯着他出神的我,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住了。
「你、你醒了啊?」
我眨了眨眼睛「你们在干什么?」
「能干什么,拿吃的。」
他将我桌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抚开,小心翼翼地将糕点放在我跟前。
「新来的厨子做了桂圆糕,听说比香糕坊的都要好吃百倍!你快尝尝!」
桂圆糕小小一个,精致可爱。
我能够听到人群中传来阵阵唏嘘声和欢呼声,心里扑通扑通,脸也跟着红了。
少年期待的眼神,和嘴角得意的笑容,看得我心神荡漾。
没有多想,我将糕点吃了下去。
邱北丞问「好吃吗?喜欢吗?」
「好吃,喜欢。」
我看到他微微一笑,眼里是四月春风,柔情万里。
「喜欢就好。」邱北丞说「以后你喜欢的,我都会给你。」
最后的结果,是一个时辰之后,我在讲堂上失去了意识。
朦胧之中,我能察觉自己被人抱着,一路狂奔。
嗅着鼻尖萦绕的丝丝香气,我依稀想起,那是我送给邱北丞的香包的味道。
再醒来时,少年趴在我床畔。
尽管我的动静再小,他还是一个激灵,猛地坐正了身子。
「你醒了!」他累坏了,眼中布满血丝,却欣喜万分。
「这是怎么回事?」
「抱歉,我不知道那里面掺了蜂蜜。」邱北丞十分愧疚,通红着脸,紧张得磕磕巴巴「我、我以后一定会记得,绝对不忘。」
自那日之后,每每去邱府用膳,每一道膳食糕点,都绝对不会掺加蜂蜜。
8
我在别院的角落见到了一个女子,我猜那是叶沛。
让我认出她的不是那身过时的衣裳,也不是因为她独自一人、无人攀谈,更不是那些女娘看向她时眼里的鄙夷和讶异。
是因为邱北丞。
顺着叶沛的目光看去,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站着一位青衫男子,嘴角含笑地与她对视。
那身形我陌生又熟悉,那笑容我陌生又熟悉,那无人能融入的气氛亦是如此。
陌生,是因为我从未见过,熟悉,我因为我曾经无数次梦见过。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躁动,是邱北丞的妹妹来了。
她与我自幼相识,关系极好,见了我,亲昵地挽着我的胳膊。
「阿辞姐姐,我好想你啊,晚晚可是受了好大的委屈!」邱晚的声音不大不小,引得众人纷纷上前关心。
「怎么了晚晚,发生什么事了?」我本想带她去屋里坐下说,可她拉着我去了叶沛身边的矮桌上坐着。
叶沛正欲离开,邱晚立即开了口「以前哥哥不在家,那后花园的小屋子都是我们吃茶说话的地儿,如今却是连进都不让我进了。」
我微微蹙眉「为什么?那里不是还放着你珍藏的典籍和玩物吗?」
「还不是因为某个鸠占鹊巢的厚脸皮!」邱晚狠狠剜了叶沛一眼「就这副模样,我要是个男子,纳回来做个妾都不愿碰!」
一时间,叶沛成了众矢之的。
「这就是那位叶将军吧?」
「什么将军啊,不过罪臣之女,不过她怎么住进将军府了?」
「这邱家未过门的夫人都还在呢,她怎么敢的啊!」
.......
我向来以善待人,但也并非毫无心机、妇人之仁。
此番情景,我不会替她解围。
因为如果不是我力挽狂澜,拖着邱北丞不让他退亲,如今站在那儿受人冷眼和议论的,恐怕就是我温辞了。
邱晚笑着抱着我的胳膊,说「姐姐放心,不管别的女人怎么缠着哥哥,我哥哥心里永远都只有你一个,我们邱家的媳妇,也只能是你一人!」
叶沛不愧是经历过沙场的女子,就算被人这么说,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向我走了过来。
「温辞。」叶沛站在我面前「从前听邱将军说起过,你善抚琴?今日来客众多,不如来一曲,也让我开开眼。」
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和高高在上的架子,好像她才是这儿的女主人。
我微微一笑「有幸得姑娘高看,我自是欢喜,可姑娘不知,古人云以琴会知音,如若不是知己,即便是最善抚琴的娘子在此奏乐,也无人能懂其中的意境。」
叶沛微微一愣,似乎没听懂我言语中的意思。
「粗鄙之人!」邱晚哈哈大笑,毫不掩饰地嘲讽道「阿辞姐姐的琴声乃京城佳话,当初哥哥可是废寝忘食练习吹箫,只为了能够与她共奏一曲,你一介粗人,怎懂得这曲中的种种情意!」
周遭的人也纷纷发出笑声,叶沛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骑虎难下。
我本打算就此收手,不再为难她,但余光瞥见远处赶来的北丞,心生一计。
「我虽与姑娘素不相识,但不妨以琴相会,以曲相交,不知姑娘可有擅长的乐器,你我二人共奏一曲,如何?」
所有人都怔住了。
我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
我的琴音千金难求,就连圣上都赞不绝口,如今拿来与叶沛「以琴会友」,当真是暴殄天物。
不过我不在乎。
我只想让我的丞郎好好看看,她与我的差距,比京城与战场要远得多!
我也要让叶沛好好认清自己,最好不堪羞辱,滚出京城!
预展时间现当代艺术8月6日至7日上午9:00至晚6:00拍卖时间现当代艺术8月9日(星期二)下午1:30地点北京昆仑饭店北京市朝阳区新源南路2号九十年代之后,画